文/落日余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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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杨,着急忙慌地去哪里呀?”“去柳树圩,老黄还在渡口等着我哩,我不跟你多说喽。”背着弹棉花工具的老杨脚步匆匆,回应着邻居的问话。
老杨出生于一九五〇年,一米六七的个头,不胖不瘦,眼睛不大,却炯炯有神。吃大锅饭的年月,老杨差点没饿死。后来土地改革,实行包产到户,老杨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。
后来,老杨成了家,有了儿女,那些年,除去交农业税和儿女的读书钱,几乎年年口袋空空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听说农闲时弹棉花收入相当可观,便动了心。老杨打听到隔壁村老黄就是秋季忙完外出弹棉花挣钱的,于是天天跑到老黄家软磨硬泡,老黄被缠得没有办法,终于答应秋后带他。
老杨高兴坏了,秋收的时候,他没白天没黑夜地拼命干。他要在外出弹棉花之前,把地里的活全部处理好,因为老伴兰婶弱视很厉害,下不了地。再说,他要争取比老黄早,他等老黄不要紧,不能让老黄先忙完来等自己。
农忙很快就结束了,老黄带着老杨去了一个早就联系好的集镇,租了房子,开始接活。老杨学得认真,也很能吃苦,他很快就成了老黄的得力助手。第一年,也算是学徒吧,老黄给了老杨一千元。老杨怀揣着一千元,别提多激动了,一家人终于过了一个富足的年。以后,每年秋收忙完,老黄都会主动带上老杨,收入不再是老黄看着给,而是五五分成。尽管如此,老杨在老黄面前还是学徒时的模样:什么活都抢着干,一口一个“黄师傅”地叫着。
老杨干劲越来越足,那时不光是农闲的时候有弹棉花收入,种田也比过去收入好了许多,农业税不但免除,每亩田还补贴一百多元。儿子杨勇不是读书的料,但木工手艺学得好,一年到头有接不完的活。他做出来的东西那质量真的是没得说,但杨勇也有一点让老杨感到失望:杨勇性格胆小、懦弱,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脑袋。村里人有时跟杨勇开玩笑,就你这个胆小鬼,以后娶什么样的女人都是怕老婆的主。
一九九五年的腊月,四十五岁的老杨为儿子娶回了媳妇。媳妇名叫钱素珍,是兰婶亲妹妹的女儿。那一代人不懂近亲结婚的危害,反而认为表兄妹结婚是亲上加亲。所幸钱素珍生下的儿子没有任何毛病。
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,一家人依旧辛勤地劳作着。二〇〇九年的时候,全村六十多户人家,老杨是第三家在村里竖起了楼房。楼房竣工的那一天,老杨房前转到屋后,东边走到西边,反反复复不知道走了多少趟,怎么看都看不够。这位住过茅草房和土坯房的庄稼汉做梦都不曾想到,在他有生之年还能造得起这样的房子。
房子造好了,装潢需要一大笔钱,老杨让瓦工师傅帮他算了算,按房子的面积计算,估计起码要十七八万。老杨想:做好房子几乎花完了家里全部的积蓄,现在肯定装不了。杨勇主张借钱,把房子连装潢一次性完工,以后就不要在房子上花费精力,慢慢还钱就行了。但是老杨不同意,钱他是能借得到的,可他没有借钱的习惯。老杨是有一分钱,办一分事。他吩咐瓦工们用水泥把每个房间的地面简单抹平一下,按照装潢的预算,一家人至少在毛坯房里住上三年,所以地面必须弄平整,窗户由儿子打理就行了。
老杨一家搬进了新房,虽然是毛坯房,老杨也开心不已。
日子继续不咸不淡地过着。老杨还是上半年侍弄他的庄稼,下半年秋后弹棉花。每到年底,他都把一年的血汗钱毫无保留地交给儿子、媳妇。从前,老杨管钱,自从房子造好后,他不想操这份心了。
二〇一三年的最后一天,老杨照例把一年的收入整理好,用一个塑料袋装着,准备送给儿子。老伴见状一把拽住老杨:“老头子,你还要给他们呀?你自己都说弹棉花越来越吃力了,你口袋里不留点钱,万一哪天累不动了,手心朝上,跟儿子他们要钱呀?”老杨听老伴这么一说,愣在那里,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迟疑了片刻,他对老伴说:“孩子们用钱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,我们苦一点就苦一点吧!今年就最后一次,明年的钱我们一定自己留着。”兰婶见老杨这样说,便不再为难他。就这样,老两口过完年以后,口袋里又是空空如也。
二〇一四年快到收割油菜的时节,老杨每天都要去田里巡视一番,估算大概需要几天动手。这一天,老杨睡了会午觉,又照例去了地里。在回村的路上,不知怎么突然头痛欲裂,踉跄了几步,一头栽倒在田埂上。当时还没有到正式收割的时间,所以田野里很少有人。等医院,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,老杨因脑溢血造成终身瘫痪。
老杨清醒过来,得知自己余生都要躺在床上,可以说是生不如死。他捶打着自己,像责怪儿子,又像是责怪自己:“你救我做什么?你要醒过来有什么用?”勤劳了大半辈子的人,一下子动都动不了,那种无助和煎熬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。慢慢地,老杨也接受了现实,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?兰婶因为老杨的突然瘫痪,急火攻心,眼疾越来越厉害。
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,一个瘫痪在床,一个视力严重衰退,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。俗话说,久病床前无孝子,老杨渐渐地发现媳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儿子虽然有时进房间看一下,也是走过场,遇上媳妇摔东西,他连走过场的勇气都没有。半年时间还没有,老杨、兰婶就被媳妇赶进杂物间。这个杂物间紧挨着厨房,是老杨精心设计,堆放家里杂物的,想不到现在却成了老两口的栖身之地。
老杨现在有些后悔去年没听老伴的话,把血汗钱倾囊交给了儿子他们,现在和老伴有时想喝点肉汤都没有钱买。特别是有时嗅到儿子厨房飘出的香味,那是真馋啊!老杨还有个女儿,可惜遗传了兰婶的眼疾,女婿不嫌弃女儿,老杨就已经很满足了,哪还能指望得上女儿呢?
躺在床上的这段日子,老杨想了很多,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老伴。这个跟了自己四十多年的女人,吃没吃过好的,穿没穿过好的,临到老了,还跟着自己遭这份罪。这种日子难熬啊!好不容易到了除夕夜,本以为儿子会送些吃食,可是年夜饭已接近尾声,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。
老杨叹了口气,对兰婶说道:“老婆子,吃饭吧!”兰婶走到床边,双手轻轻地托起老杨的头,老杨抓紧床沿一使劲,坐了起来。兰婶立刻在老杨的身后塞了两个枕头,这样,老杨靠着会舒服些。兰婶开始给老杨弄吃的,他们的年夜饭非常寒酸,只有半锅米饭和一盆大白菜炖豆腐,豆腐还是隔壁的婶子偷偷送过来的。过这样的年,对于老杨老两口来说和平常也没啥两样。
正月初九这天,老两口吃好早饭,兰婶照例洗涮后给老杨打盆热水擦身,她虽然看不清,但照顾久了,也摸索得轻车熟路了。刚擦完,就听儿子的厨房门被人打开,兰婶把老杨安置好,急急忙忙凑到窗户旁,使劲往外看,她模糊地看到媳妇好像在倒东西。她听到儿子在问:“茶叶蛋倒掉干啥?”就听媳妇说:“这两天忘了烧,已经坏了。”媳妇倒完茶叶蛋,就关门进去了。兰婶心想:噢,是茶叶蛋坏掉了,捡起来烧烧可以吃的。
兰婶这样想着,端起那盆水就往外走,她四下看了看,佯装倒水的样子走近媳妇刚才倒茶叶蛋的地方。等她费力地找到那几个茶叶蛋,正准备一个一个往盆里捡的时候,儿子的厨房门猛地又打开,钱素珍一个箭步蹿了出来。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,一边骂一边快速地踩着茶叶蛋,恨不得把它们踩成粉末。幸亏兰婶手抽得快,否则手都要遭殃。兰婶又羞又气,她浑身颤抖,一言不发地转过身,木然地往回走。她不想争辩一句,她怕被人听到笑话,这可是自己的亲姨侄女啊!
回到小屋,兰婶本不想说,但还是没忍住,伏在老杨那两条残腿上失声痛哭。老杨一惊,跟老伴生活这么多年,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撕心裂肺地哭过。老杨紧张地问:“你怎么啦?发生什么事啦?你讲话呀?”老杨一连问了五六遍,兰婶才抽抽嗒嗒把刚才的事情叙述了一遍。老杨听完火冒三丈,差点吐血。他老杨一辈子勤勤恳恳,从没做过亏心事,老伴虽然残疾,也从来不东家长、西家短,辛辛苦苦地带大儿女,给一家洗衣浆裳,从无怨言,晚年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!对于儿子,自己可以说是全心付出;对待媳妇,虽说不似亲闺女,但扪心自问,也是掏心掏肺啊!现在就因为自己残废了,不能挣钱了,怎么就可以这样对待他们老两口呢?想到这儿,这位曾经差点饿死都不曾掉泪的老人,现在是老泪纵横。老杨的心寒到了极点,他做出了一个决定:绝食。老杨非常决绝,任凭兰婶哭着,求着,始终不肯进食,一个礼拜不到,老杨就含恨离去。
老杨离开后,儿子、媳妇遭到了很多人的唾骂。半年后,夫妻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村庄,听说在深圳打工,从此,对老母亲不闻不问。二〇一八年,在老杨离世的第三年,兰婶也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间。
又过了两年,老杨的孙子娶了孙媳妇,还添了个重孙女。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,听说老杨的孙子离了婚,村子里的人亲眼看到老杨的孙子疯疯癫癫,在垃圾桶里面翻找东西吃。村里人都说这是钱素珍的报应,不管是不是报应,做人一定不可以恶毒。
老杨如果泉下有知的话,绝对不会愿意看到家里发生这样的变故。他会希望孙媳妇重新找个好人家嫁出去,他会希望重孙女平安长大。
会的,一定会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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