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的朱大夫,最近很火。
这是虹桥一处老工人新村,上世纪50年代的旧楼。
抬头看,内裤和被单晾在一起,低头望,旧物与电线交错叠影。
小刘爬上逼仄的扶手楼梯、挤过昏暗的单位过道,终于寻到了朱大夫。
但映入眼帘的一幕,却让人惊掉下巴。
医院
医院?
面积不过巴掌大,四壁堆满物件,室中摆一方桌,桌上擎一盏台灯,熠熠如沧月。
灯下,大小镊子、方圆铁锤、游标量尺、针黹线布、钉、钳、锥、夹,林林总总。
这就是朱大夫的手术室,也是他的法道场。
“拿出来看看吧。”他问道。
小刘从包里抱出一只蓝色玩偶,说:“这几个月他烂得厉害。”
朱大夫接过,轻抚其背,望闻问切。
“眼睛这一圈黑线可否拆掉?”
“千万不要!”小刘斩钉截铁:“这是我奶奶缝的。“
她翻出一张泛黄旧照,一个短发小囡抱着小熊,满眼是光。
“他是买奶粉的赠品,却陪了我24年。”
如今,小熊老了,身体凹陷,皮毛开裂。但幸好,有朱大夫。
没错,朱大夫不医人,只医玩偶。
他叫朱伯明,今年74岁,研究院工程师,十年前退休从“医”。
圈子里都传,他能“还魂”。
“放心,他在这里会交到很多朋友的。”朱大夫笑说,声音像一杯温温的正山小种。
小刘放下小熊又抱起,万分不舍,轻轻一吻,眼角有泪。
“拜拜了。”像一场庄重的分别。
修补梦的老人
你可能会笑。
多大人了还玩娃娃?烂了就买个新的呗?
故在旁人眼中,朱大夫的病人,多少有点“不正常”。
一只小熊来“看病”,一开视频,主人却是一位粗犷大哥,着急道:
“朱大夫,您快给我看看,昨晚抱着他睡觉,一不小心给火烫伤了。”
有人托付一只黄色小鸡,见面却是一位大老爷们,笑着说:
“他最萌啦,陪了我13年。”
他们把玩偶交到朱大夫手里,跋山涉水、千叮万嘱,甚至有人带着哭腔“威胁”:
“朱伯伯,你要是治不好,我真的会杀了你哦!”
这些,朱伯明早已习以为常,只是夜里,常常失眠。
“我知道,没有玩偶,这些人肯定也睡不着啊。”
天未明,朱伯伯已坐在“手术台”前。
消毒双手,打开音响,放一首老情歌,呷一口黑咖啡,然后,和玩偶对望。
“必须先进入状态,修补时,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。”
“在我身旁。”
缝线,他不用普通衣针,只用缝合伤口的美容针,他念念有词:
“乖哦,不疼哦。”
洗澡,他用温水软刷,冷热风交替吹干。
有主人担忧:“一冷一热,会不会感冒啊?”
如此问题,换作别人一定当作疯言而失笑,但朱伯伯会一字一句,认真回答:
“温度我用手试过,很舒服的。”
清洁、修补、缝合,朱伯伯信手拈来,但医治玩偶,独一事最难——
修旧如旧。
说白了,就是让玩偶时光倒流,重回记忆中。
谈何容易?
为了找到一块相同的布料,他踩着那辆咿呀作响的二八自行车,跑遍大小市场。
无数老板娘被逼疯、翻白眼、抓耳挠腮:“一模一样?不可能!”
但朱伯伯,总有办法寻到那抹颜色。
然后,他回到那间狭小阴暗的房子里,日以继夜,星移月转,把记忆补全。
慢慢地,他成了一个修补梦境的人。
患者的病历本
朱伯伯踩着小凳,从柜子中取出一个三指厚的文件夹。
“这是我的病例簿。”
每次挂号,他都会让主人给玩偶写一份简单的病历,但主人一写,就是洋洋洒洒几千字。
像重温一个个旧梦。
#小熊的鼻子#
小熊陪了张女士40年,她想让朱伯伯给他换个“鼻子”。
她掏出几张老照片,指着女孩笑说:
“这个呆呆的就是我呀。”
因为先天弱视、散光、斗鸡眼,女孩被小伙伴排斥,被孩子们嘲笑。
“只有小熊和姐姐陪着我。”
女孩抱着小熊,度过了整个寂寞的童年。
“我的天是灰的,但小熊像一缕光线,穿过云层,照入了心里。”
在朱伯伯的巧手下,小熊拥有了和40年前一样的鼻子,他望着女孩,像在说:
“真好,我又能继续保护你了!”
#爸爸的小灰#
男孩不知道小灰是啥时候到他家的。
4岁那年,父亲意外去世,妈妈害怕触景生情,就把和父亲有关联的东西都收了起来。
直到有一次,男孩看到了小灰。
从那天起,男孩和小灰再也没有分离。
“表面上,他是我的小孩,但其实他就是我啊。”
“我补偿给他的,是我缺失的父爱。”
小灰陪着他长大,看着他毕业,男孩是大人了,小灰却老了。
病历本上男孩写道:“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,为了能留住他时间长一点,我送他来修复了,期待他回家。”
后面,朱伯伯补了三个小字:已回家。
#妈妈的味道#
女孩很小的时候,父母离异,她判给了爸爸。
因为太想念妈妈,每隔一段时间,女孩就把娃娃放到妈妈身边。
拿回家时,娃娃就有了妈妈的味道。
每天晚上,她抱着娃娃入眠,就像睡在妈妈的怀里,会做甜甜的梦。
但有一天,梦醒了。
妈妈在高速公路上突发车祸,不治身亡。
女孩赶忙抱着玩偶来找朱伯伯,求他把妈妈的味道留下。
残躯易缝,破体可修,但气味怎么保存?
朱伯伯千辛万苦,终于找到一家高校的气味实验室,为女孩模拟出了妈妈的味道。
女孩的这只娃娃,叫田田。
妈妈走了,从今往后,田田就是妈妈。
田田陪女孩长大,看着她工作、结婚、成家。
后来,她生了一个女儿,也起名——
田田。
这辈子,我成了妈妈的妈妈。
妈妈,你会看着我变老吗?
儿子的小白熊
这10年来,朱伯伯治好过上千只玩偶,但有一只,他念念不忘。
那是他第一位“患者”——
儿子的小白熊。
几十年前,朱伯伯还在研究院工作,他给儿子小朱买了这只小白熊。
慢慢,小朱长大了,朱伯伯看小白熊又脏又破,决定扔掉。
这一下,父子差点闹掰了。
儿子问:“你把我明明放哪了?!”
朱伯伯纳闷,咱家就三口人,明明是谁呀?
他不知道。
在他加班的日子里,是这只叫明明的小白熊,和儿子谈心。
在那孤清的长夜里,是这只叫明明的小白熊,陪儿子入睡。
朱伯伯心中有愧,帮儿子“治”好了小白熊。
后来,他才想起,原来“明明”,是他名字朱伯明,最后一个字。
在那几十年里,是玩偶代替自己。
在黑暗中,勇士一般,守护着儿子的梦境。
因此,退休后,朱伯伯决定:就由我,去守护更多孩子的梦境。
这一守,就是整整10年。
无论是旁人听来多么荒诞、中二的要求,他都会耐心应答,说到做到。
他会带着远道而来的玩偶小猴子去看东方明珠,一看就是一个下午。
就算被弹幕嘲笑“心理有问题”,“这不就是个破娃娃吗?”
他依然坚信万物有灵。
在介绍小灰时,朱伯伯会说:“小灰有颗小眼珠掉啦,所以你们拍侧脸哈。”
“娃娃也有尊严哦。”
他温柔得,像讲起一个童话故事。
每次采访,朱伯伯老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:
温暖的故事,千篇一律,悲伤的故事,各有不同。
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《安娜·卡特琳娜》的开头。
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”
或许,修补玩偶,其实是修补原生家庭的记忆。
也许,治愈娃娃,不过是治愈孤独无助的童年。
无论那只娃娃再破再旧再难看,即便他已是面目全非的一块烂布。
但也陪过你,很多年。
也会陪着你,走下去。
时至今日,在虹桥的那栋小楼里,74岁的朱伯伯依旧在为成年人补着梦。
人们抱着娃娃,穿过昏暗的走廊,像穿过叮当猫抽屉里的时光机。
在尽头,有一些岁月破镜重圆。
在心头,有一些记忆熠熠生辉。
永恒不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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